基本信息

  

  書名:沉沒的西雅圖

  出版社:現代出版社

  作者:常羲

  內容介紹:

  《沉沒的西雅圖》一書,描繪了一群90後中國留學生在西雅圖的生活群像,他們背井離鄉,在美國的荒涼小鎮的大學裏經曆著焦灼、糾葛的留學生活。

  小說以發生在西雅圖的一樁謀殺案作為故事主軸,通過多視角敘事,引出紛繁複雜的死亡謎題。中國留學生的意外死亡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情事?是自殺?還是他殺?誰將成為揭開疑雲的人?這不僅僅是一部小說,更是一部體現當代90後留學生日常生活的真實記錄。

  作者簡介:

  常羲。1994年出生於遼寧沈陽。在美國攻讀導演專業。

  作者文筆以細膩、奇幻見長,讀者沉浸於豐富的故事情節的同時,還能享受到文字本身所具備的韻律感。21歲的常羲,以自己的留學生活為背景,用兩年的時間,苦心記錄創作了長篇處女作——《沉沒的西雅圖》。

  2008年曾先後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布老虎青春文學》期刊發表短篇小說《空與秋波祭逝川》《煙火調》;2012年作為長江文藝出版社《文藝風賞》7月刊推薦的“文藝先鋒”發表短篇小說《李香蘭》《西貢小姐》。

  書摘正文:

  沉沒的西雅圖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屍體 / 1

  派克街口的卡門 / 6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 53

  和我跳舞吧,洛麗塔 / 115

  春風自共何人笑,枉破陽城十萬家 / 167

  船歌 / 212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 257

  俱邀俠客芙蓉劍 / 283

  尾聲 下個日出未曾到來 / 315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屍體

  楔子 那是我沉下海底的屍體

  【鬼】

  而今我站在父親的海邊,英雄與醜角同歸於盡。波濤洶湧,無邊無際。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海風灌進我的脖子裏去,泛起來的泡沫就像個大酒瓶。天空高遠而蒼涼,但沒有什麽好欣賞的。12瓶老雪花之前我就說過,老天欠我個長生不死。這家夥總是,太頑皮。

  差時症這病對鬼來說是真實存在的。前兩年那《李獻計曆險記》不知道是誰拍的,提到這我就害怕,想都不敢細想。西雅圖的人群漫無目的,走過來又走回去,走一圈兒就老十歲,打開一扇門後麵就是一輩子。時間慢得深不見底。空氣裏都是雨後的鏽味兒,我蹲在海邊的烤螃蟹店門口思考一些嚴肅的問題。比如別的鬼都去哪兒了,鬼得了病該找誰治。螃蟹個大,肥膩,營養價值是雞肉的6倍,剛一出鍋香味沸沸揚揚,四麵八方的孤魂野鬼都圍過來,棕眼睛黑頭發,泡在螃蟹味裏等著了悟生死。

  時間慢得深不見底。有時候我覺得我的時間被哪個孫子扭曲了,同一天在無限循環。被淋得老年癡呆的太陽永遠都不會腐爛,小學生的作業永遠都寫不完。我身邊的鬼夥伴們都像是在雨裏泡了好幾百輩子。一起長長地歎一口氣,整個城市的大霧十年不散。坐得時間太長的傻×就變成濕漉漉的水汽,一縷一縷的,撈都撈不上來。

  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可以去學陳年老屌絲混日子。老了當些看大門的老頭,霸占所有政府機關、居民住宅區的樞紐地帶。下象棋,吹牛×,顫顫巍巍,找不著一個跳廣場舞的老太太搞黃昏戀。天色一黑就集體窩在收發室裏,裹著棉猴,蹲在電暖爐旁邊,對著網頁遊戲上長發大胸的貂蟬抹眼淚,感覺自己一輩子活得像條狗。

  以前我們這兒有個家夥叫金尚寒,也是個陳年老屌絲,從來不出家門,高深莫測,仇恨社會。我從來沒見過他,隻要一打開微博就能看見他激情澎湃地罵政府。罵美國政府,罵中國政府,一罵就是十幾條,屏幕都放不下。有一年他剛從國內回來,可能是成績太差,被爹媽融了十幾頁符文,想不開,一咬牙就自殺了。做飯開了火一直沒有關,家裏就他一個人,故意的。

  後來這老炮沒死成,被救回來了。學校領導認為他的室友肯定非常害怕,於是大手一揮,給了他們一個學期4.0的GPA。連在他家打牌吃飯看熱鬧的幾個群眾都算上了。這事兒發生之後,人人和微博上開始流傳幾篇文章,“教你如何殺死自己的室友”,“美國十大爆菊街,想拿綠卡的親都進來看看吧”。

  這時候學生會幹部們一看形勢不對,急忙站出來辟謠。很快金尚寒那幾個室友自己都不相信學校曾經發給他們4.0的GPA,一個接一個出來做證,說自己是考出來的4.0,五星雙冠,童叟無欺。時間長了也就沒人想砍死室友了。但是大家心裏都空落落的,十分惋惜,又開始罵天罵地。

  為了解決大家莫名的仇恨,我一直覺得我死的時候應該主動讓大家慶祝三天。掛大紅燈籠、放鞭炮,誰想來誰來,別折騰人。吃完飯之後大家捧著成績單,紛紛來給我獻紅花。遺像的底兒上放一張綠卡,代表我對留學生做出的傑出貢獻。但是這一天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準備。我在葬禮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人群,聽著神父沉痛哀悼我的一生。這輩子沒聽過這麽多表揚的話,我自己都覺得死的不是我自己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蘇鹿沒跟著別人一起號啕大哭。外麵下著雨,一片嘈雜聲裏她看著特別清楚,頭發、眉毛、眼睛、心跳,都像是用鉛筆勾了邊一樣,一絲不亂。

  不對,她好像根本就沒進那禮堂。時間過得太久了,幾十天,一百年,五千年,一路上雨聲喧嘩,我也記不清了。

  蘇鹿這種小孩兒總覺得我懂她。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其實我的思想境界和李毅吧那些打死也不會為她作品掏錢的屌絲們沒什麽區別。我隻想看著她,為她找一處房子,春暖花開,最好離大海遠點兒。我和小沈陽一樣,一看見大海就想吐。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小夥伴思想境界都達到了她這種層次。比如簡意澄,隻要我想跟他愉快地玩耍一會兒,他一定會把手裏的紙杯、鼠標、瓶蓋兒,劈裏啪啦全摔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大聲號叫,嘴裏還念叨著你別逼我你給我走吧。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一邊應付著說你把昨天ENG101的作業借我我馬上就走,一邊覺得有的時候娘炮還真沒姑娘膽子大,很多事兒和性別沒關係。後來跟他同居的那個飯館小老板幾乎被她嚇成了半身不遂,摸著他的頭發顫顫巍巍地安慰他說這兒鬧鬼真的鬧鬼我們立刻就搬家。

  其實我沒想嚇唬他。嚇人的方法多得是。作家們早在我生前就在鬼故事裏編排了無數種方法,窗外飄著,床下躲著,半夜霸占誰家的電話線路給他們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講故事。實在待著沒勁了我會跟在一個姑娘身後,通常是中國香港的,有時候是小日本,踩在晃晃悠悠的電線上,陪她們走過漫長的夜路,拂過她們頭頂上沙沙作響的樹葉。樹葉被路燈照得翻起半邊,一半黃一半白。

  而今我站在海邊,礁石是骨骼,海浪是喧響的血液。漸行漸遠的潮聲是老朋友的呼喚,海濱口音,夾著粗糙的鹽粒兒。總想著故鄉在哪兒的人都客死異鄉了,所以我從來都四海為家。這兒是個不錯的地方,適合妖魔鬼怪,一睡萬古荒涼。睜開眼睛還能看看沙灘上走過來的姑娘。老天愛開玩笑。我待在這兒,可能十萬年長出雙手,再過十萬年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煉丹爐裏熬五百年,五行山下磨五百年,等到你忘了有時間這回事兒的時候,就能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雨水當頭淋下,整個西雅圖的破孩子們都被雨淋得四處亂跑,一年之前也是這樣。國慶節剛過,村裏的人民都收拾齊整進城看煙花。那時候還沒人知道他們身邊的裝×犯會因為躲一個慌不擇路的毛頭小子掉下山道而名揚天下。三兩杯酒,五六碟小菜,水天一色,灩灩隨波。月亮糊在天麵上,像張油紙上的破洞。我剛同江琴捕魚回來,褲腳濕淋淋的,撒下一地活蹦亂跳的螃蟹。過了春還有夏,過了秋還有冬,日子長得望不到頭。那是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水冷蟹肥。二零一三年的秋天,濕鹹的海風吹過來,就像一張流淚的臉。

  派克街口的卡門

  派克街口的卡門

  【蘇鹿】,2015

  7月4日晚上,我們這兒鬧了場命案。有個叫艾倫的學生死了,屍體掉進了山崖。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者。關於這件事兒,我就隻知道這麽多。那天是國慶日,我們都在西雅圖的海邊看煙火,所以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一起謀殺還是僅僅因為酗酒釀成的悲劇。

  這件事我知道得很晚。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學校裏幾個消息靈通的學生已經連人人上的訃告都寫好了。那天的天氣很差,雲層混亂而汙濁,整個西雅圖地區迎來了罕見的暴雨滂沱。大雨把村裏的窩棚,樹葉,市區的鋼筋鐵骨,派克市場,華盛頓大學,都澆上了一層氣勢磅礴的腥味。這種味道像從海底席卷過來,啪嗒啪嗒地打在黑色的雨傘上,打在皮革和棉布上,打在學校大理石的花磚上,把整個世界用倦怠和疲憊籠罩起來。我聽到警察一次一次地撥打我的電話,才想起我是他在學校的緊急聯係人。我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在路邊,回答:“是我,我是蘇鹿。”

  現在我站在圖書館的台階上,四周的空氣裏沁滿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黃昏非常涼,雨聲昏悶細密,打在無數小磚屋的屋頂上像一場清醒的長夢。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地站在我麵前撐著傘,燈光明淨,頭發花白。

  “你的名字是蘇……蘇鹿。”看起來更加年老一點兒的警察攤開手寫板,翻著一遝一遝的記錄。鉛筆劃動的聲音在雨裏空落落的回蕩。“自從7月4日我們在寶佛麗市西丁山後發現了你朋友的遺體,一直沒能和你取得聯係。據其他的學生說,事情發生的那一晚,你正在從西雅圖市區回鎮上的路上。”

  “是的,先生。”我習慣性地摸到口袋裏的圓珠筆,扣動著開關。這聲音聽起來令人煩躁不安。

  “你知道他在深夜裏一個人跑到郊外去想幹什麽嗎?”老警官睜大了眼睛。他的眼球布滿血絲,像塊沾滿了血的破油紙。“案發現場還有個來自中國雲南的學生。他說死者當時也喝醉了,不過你的另外一位同學剛剛指控這位學生一級謀殺。”

  “我不知道,先生。或許他們想去郊外看看月亮。”我小聲地回答。那天晚上的月亮發紅,就像他的眼睛一樣。

  “很符合邏輯。”老警官幾乎笑了出來。他看看我,又看看地麵。“現場並沒有什麽肇事的痕跡,根據我們的推斷,這名叫艾倫的學生有很大的可能是死於意外——但按慣例我們還是得調查一下,以排除自殺的可能。”他和身後的女警官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恕我直言,我們聽說艾倫在最後的日子裏情緒不大穩定。”

  “這不可能。”我堅決地搖了搖頭,但一種深深的恐慌從我的血管裏湧了上來。我抬起頭。“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很活躍的人,經常舉辦各種宴會。”

  他死前的日子寄住在另外一個同學家的客廳裏,用塑料布簾子擋出一片隔間,頭發擋住眼睛,渾身都是潮濕的煙草味道。像是一張上個時代被水泡的發黃的遺囑。但我始終覺得這隻是一個巧合。我知道那天晚上之前發生了什麽。在那個真正危險的時間點上,沒有人會選擇自殺。

  “噢,我們隻是問問。”老警官又在文件夾上刷刷地記下幾筆。“結合現場分析,我們的看法可能已經達成了一致。格雷佛理地區的路燈壞了,由於下雨,艾倫在看到那片懸崖的時候已經晚了,來不及刹車。他墜落之後當場昏迷了過去,而後車廂開始燃燒……真是不幸。”他惋惜地搖了搖頭,示意他身後的女警員準備離開。

  “等等。”我往前走了幾步。“那個雲南學生姓簡對嗎?”直覺告訴我,如果這些事情再不說出來,就再也沒機會了。“如果這件事和簡意澄有關,你們應該重新調查一下,考慮謀殺的可能性。”

  老警官回過神來看著我。西雅圖的夏天靜靜地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潮濕的雨氣和樹木的味道。“簡意澄和他的朋友們經常在房子裏聚眾吸大麻,晝伏夜出。我們曾經舉報過許多次,但從來沒有人相信我。他表現得一直像個好學生。”

  可能這不是真的。可能他會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看他的朋友打牌。但是我的語速越來越快了,“他曾經說我們都不配在這兒。他仇恨我們。”簡意澄是個混球兒,但他不會得罪所有人,他可能隻是恨我而已。

  “在國慶節幾天之前,簡意澄還和艾倫通過話。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他曾經問過艾倫,你選擇道歉還是選擇***?”我心裏在無動於衷地笑。“警官,你們會好好調查的,對吧?”

  我希望世界上還有人和我一起調查事情的真相。我不希望隻剩下我一個人追查凶手,全世界的人對著我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把多年積壓在庫裏賣不出去的同情心一股腦兒地甩到我臉上,好像我是個看多了柯南的瘋子。

  雨水嘩啦一聲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灌滿。那個女警官的話幾乎被淹沒在了雨水裏。“我們會努力調查的。天色很晚了,你的朋友會來接你嗎?”她擔憂地看了一眼遠處的街道,山毛櫸樹青綠色的葉子濃得暈成一團。疾風擠過樹縫,其聲如泣。

  “我沒朋友。”我從台階上站起身,兩個老人對視一眼。我麵帶微笑地目送他們遠去,然後彎下腰拾起包。拉鏈壞了,裏麵的錢包、手機、卷子,嘩啦啦地撒了一地,幸好那些人已經走遠了沒看到。雨氣深重,空氣裏都是濕淋淋的味道,太陽還沒有徹底地沉下去。馬路上汽油的味道混著雨水,往四麵八方流動。一陣風吹過來,樹上堆滿了陳舊的暗綠。垂垂老矣,滿目荒涼。我才發現我的頭發已經這麽長了,好像是荒山上蓬茂的野草。

  很久之前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我的老友林家鴻找到我,說因為不滿室友每天打LOL用榔頭把插座砸了,問我這兒還有沒有空房間。那天我叫了一份意大利麵、幾塊雞翅,和他相對而坐,不知道說什麽,隻能相視苦笑。這麽一笑,就過了三年。

  【梁超和葉思瑤】,2015

  那天晚上小鎮停電了。煙抽得剩下最後一顆。車上的雨刷器壞了,天光微明,雨氣滂沱。樹,白色的小房子,一團漆黑的加油站,都灰蒙蒙的。思瑤越過車窗,呆呆地望著雨裏很遠的地方——其實她什麽也沒有看。我昨天才見過她,所以記得她。她是我在美國小村裏的最後一任室友,和我什麽關係都沒有。我永遠不會愛上學習好的姑娘。她們太喜歡自作聰明。

  “停電了,商店不工作。”加油站老板披著白色的雨披,用力揮舞雙手,好像精神病患。路上空無一人,讓你覺得這個該死的地方肯定是被眾神遺棄了。雨水就是幸存者們淋下來的血肉腦漿,路上屍體橫陳。

  我記得從前思瑤跟我說,有一個夏天她是在西雅圖度過的。當時的室友在整個學校的留學生裏聲名赫赫。許多接機送站,迎來送往的事情都是他來辦。他們就一直在這條路上來來去去,有時候不想回家,就在Crab pot裏麵點一大鍋滿滿的螃蟹坐一個下午,看著太陽慢慢地沉下去。

  這鬼地方竟然會有太陽,聽起來倒是不錯。可惜我沒經曆過。最近我常常在忘記事情,記憶像被雨澆過的野草一樣亂成一團。從前我習慣把遇到的人,發生的事兒都用手機拍下來。自從我上一部手機丟失以來,這個好習慣也被我放棄了。

  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這個毛病隻是一般的臉盲症——記不得日瓦戈醫生的人名,記不得剛讀過的課文的內容,記不得點頭之交的長相。其他的小夥伴也都這樣。直到我上初中的時候和同學講我們班身高一米四九的班主任在糾纏班上一個富二代的爸爸,同學眼睛發直地看著我,然後給了我一拳——原來我說的那個富二代就是他。

  這不影響學習,至少在國內是這樣的。因為比其他同學更熟練的筆記和清晰的短期記憶能力,我在期中和期末考試的時候經常有出人意料的好成績。來到這兒了就不一樣,我順利地在兩年裏掛了十多科,更悲哀的是有的時候我丟了課程表,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幫我簽到。

  那麽從哪兒開始呢。我握緊方向盤,右手慌亂地摸著打火機,摸了好久都找不到。思瑤把打火機往我腿上甩過來,火苗在潮濕的車裏哢嚓一聲亮起來,悠遠蒼涼。

  簡意澄。對,簡意澄。我盯著手裏火機上黑人哥們兒誇張大笑的臉。我的時間消耗在找東西,費盡全力地整理被自己弄亂的筆記,對著手機照片來辨認身邊的人上。但我不會忘記簡意澄,我的朋友。他是個基佬,因為這個,別人不喜歡他,他隻有我。

  雨水滲進來,打濕我半邊衣服。我把煙頭彈出去,順著雨水畫出一個絕妙的弧度。幾個醉醺醺的黑人從一片住宅區裏走出來,亞洲小哥們兒站在小區門口的彩旗下搔首弄姿。前麵一輛沃爾沃吱呀一聲踩下刹車,對路人比出中指。

  “他們這些人在這裏幹什麽,影響交通。”我問思瑤。其實我隻是想弄出點聲音而已。

  “前幾天的案子。”思瑤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雙眼平靜無神,看向前麵很遠的地方,“現在語言班的亞洲小哥們兒每天都不老實,成群結隊地到黑人住宅區裏散步,想拿免費綠卡。”

手遊武林群俠傳(手遊武林群俠傳喬峰隊)

  我偏過頭去看著她。她在我的記憶裏永遠是那個樣子,恍恍惚惚,臉色青白,披著大外套好像是一個一字一句詛咒敵人部落的女巫。聽別人說她曾經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回國休養了好長一段時間——她以前是個漂亮姑娘。不過我想象不到她漂亮的時候,這件事可能隻是我記憶的誤差。“你在懷疑她吧。”思瑤低下頭去,一邊玩弄著衣服上的繩子一邊補上兩個字,“蘇鹿。”

  黎明非常涼,涼到窗戶上浸滿了薄薄的霧。地麵也滑,輕輕踩一腳油門,大雨就像一塊厚重的玻璃被我撞破,滿地都是亮閃閃的碎片。“不僅是你,警察也在懷疑她。蘇鹿和簡意澄不共戴天,這兒的人都知道。”思瑤笑起來,“在這個時候做這種事兒,我看她也是不想活了。”

  Slash的聲音隔著音響灌滿車廂,你看起來變了不少,但仍是我所愛慕的人。失去愛情但我至少可以回憶從前。“我一直以為他們倆打架就是小孩兒鬧一鬧,過兩天就好了。”實際上我已經記不得他們倆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印象裏蘇鹿是個風光的姑娘,並且目中無人。和簡意澄一樣,做事兒都充滿了孩子氣。

  雨氣湧進車廂,四周浮起了一種危險的寂靜。“小孩子鬧一鬧?他們都希望對方***。”思瑤歪著頭,靠在車窗上,動作有點稚氣,像是個偷了媽媽口紅的年輕交際花。我覺得我能想起來蘇鹿都做了什麽事兒,不過得給我點時間。“就衝著簡意澄造的那些謠,我都看不下去。”

  簡意澄總是亂說話。我們有時候開他的玩笑,他自己也跟著我們一起笑。後來他跟了一個36歲的廣東飯館老板,搞得不清不楚,這人就有些瘋瘋癲癲。

  說到底在這個小村子裏麵,缺乏物質資源,沒有吃的,又沒什麽好玩的事情,不少人都有些瘋癲。環境太過封閉,就像國內的寄宿學校一樣,免不了幾個人聚在一起,整天鉤心鬥角。我以前在微博上看到一個分享,講的是國內的網癮治療所搞集中營,死了好多人,沒人知道。那條微博下麵的轉發量還沒有明星八卦的零頭高,但簡意澄轉了。我知道他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人。

  “像簡意澄那種人,就是社會敗類,垃圾。”思瑤清脆地冷笑了一聲。“蘇鹿以前就喜歡和這些垃圾混在一塊兒。”夏天的雨往車廂裏滲,我覺得有點冷。“不過現在想起來,也就蘇鹿一個人對我好一點兒。”這條路往前開,越來越荒無人煙,我忽然發現這一幕似曾相識。我開始懷疑身邊的思瑤是不是在多少年之前真的有過甜美歡喜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有一張未經世事的潔淨的臉。

  “以前上語言班的時候,課少,壓力也小點。現在好日子都過去了。”思瑤的聲音像路兩旁的山毛櫸樹一樣四處流淌,融化成為一種青綠色的液體。這種日子宜睡覺,宜葬禮,宜老僵屍們打遊戲。好日子都過去了。三年之前姑娘們還都風華絕代,娘炮們也花紅柳綠。沒人死,也沒人混吃等死。花正好,月也正圓。

  三年前

  三年前

  【蘇鹿】,2013

  現在推開門,再過五秒,就能看見徐欣端著打包好的飯菜,在雪裏被凍得瑟瑟發抖,眼鏡上還蒙著一層薄霧。“越南粉,咖喱雞,還有steakhouse的紐約牛排,我給你送來了。”連對白都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黑夜裏的風摧枯拉朽地呼嘯著卷過來,衣服上帶了點薄雪,風鈴在屋簷下叮叮咚咚地碰出回聲,噢,多好的鏡頭啊。徐欣你這個男主角堪稱完美。

  深深的厭倦從我身體裏漫上來,我看著他,因寒冷的空氣而輕輕地跺著腳,嗬出一團團白氣來,“要不要進來坐坐,”話到了嘴邊忽然停頓住了,幹嗎要陪著他演這麽一出爛戲呢,我想,然後下一句話很輕易地脫口而出,帶著笑意,混著冰碴,“謝謝你了,要是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點了點頭,“你也快回去吧,別凍著。”那副隱忍的表情真到位,一轉身跑進茫茫的黑夜裏去了,如果這個時候再配上二胡淒涼的音樂的話,那就是北風裏手握紅頭繩的白毛女。

  “走啦?”我聽到噠噠噠下樓來的聲音,徐慶春是我的房東,來這個小村莊上學一年多了,和她的男朋友顧驚雲租了套二層的小樓,再把房間租給我們。她總穿著一套睡衣,頭發亂亂的像是好多天沒洗,眼角細長,顴骨高聳,看什麽都像在冷笑。“不錯啊你,有兩下子,剛來就釣上了這麽條狗。”她那種笑看起來很不自然,又拍拍我的肩膀點上一支煙。

  我沒說話,她的北方口音太重了,重得好像有沙子夾著風劈劈啪啪往你的臉上拍過來。她把一縷頭發挽到耳朵後麵去,“其實徐欣不錯,對你這麽好,有錢,又有車,在這兒啊,什麽都是扯淡,錢才是正經的。”她像個包租婆似的對我點點頭,在濃重的煙霧裏眯起眼睛,“你看,跟了徐欣,他還能帶你出去玩,不用整天地死在家裏了,像我,多悶。”

  “他是來追思瑤的。”迎著被大風刮得四下飛舞的雪花,我往黑暗裏望過去,越過風和雪刀兵氣濃重的廝殺,被雪覆蓋的平原上是一種長久的、莊嚴的寂靜。“思瑤說她現在不想找,而且我覺得我們倆現在這麽活著挺好的,也沒必要非要找個人來陪。”

  “你現在這麽說,是因為你們還小。”她說話的語氣有種順其自然,好像她知道她說的一定會發生,而我又不會聽一樣,“你又沒車,而且你倆玩兒得再好,你也不能陪她一輩子。”

  徐慶春的男朋友顧驚雲是我課上的同學,他那個人很瀟灑,風流倜儻,對這些生活裏擠擠挨挨的小事頗有些袖手人間的味道。她就每天在家整日地陪著他,為他煮飯打掃房間,生活好像被這些俗事瑣物填滿了,沒有縫隙,無邊無際。我看著她,生活像鋪天蓋地的大網一樣,在她的眉毛上沉沉地壓下來,已經沒有了神采,我忽然想問她,你有了男朋友,不也是一樣整天地在家裏。然後把這種想法壓下去。這是別人的事情,我告誡自己。

  “我倒是能陪她一輩子,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要不要吃香蕉?”我轉過身到廚房裏去,開了冰箱,朝她故作歡笑,聽起來好像有誰往我的喉嚨裏倒了一桶漿。她也走過來,朝著冰箱昏黃的光芒裏看過去,我常常覺得,冰箱就像是倦怠的旅人跋涉很久才走到的北極,穹頂上還籠罩著沒褪盡的壯美極光。“香蕉還沒熟,這麽吃發苦,”她深吸一口氣,嗅到香蕉清苦的氣味,眉間的表情慢慢舒展開,變成一種愉悅,“來,我給你做香蕉奶昔。”她忽然像個小姑娘似的,提著大大的牛奶桶,一蹦一跳地跑到榨汁機邊上,看著香蕉和牛奶互相碾壓,最後融化到一起,涼涼的,好像夏天夜裏的梔子花。

  事實上,我本來在心裏是有點瞧不起她的,我從來也不瞧不起任何人,但我從小就不大喜歡那種雞毛蒜皮灶邊爐台圍著男人團團轉的女人。她好像還不隻是這樣。她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著她對著夜不歸宿的顧驚雲歇斯底裏地哭鬧、叫喊,把家裏的瓶瓶罐罐全都砸爛,覺得她就像個紅了眼的絕望的賭徒,把最後一點尊嚴、驕傲全都壓了上去當作籌碼,完全不顧等待她的是又一場血本無歸。

  但這個時候,我這種隱秘的蔑視也全都煙消雲散了,和她挨著窗戶坐下來,“徐姐,”我好奇地看著她,為了表示熟絡而拍拍她的手背。徐慶春的真名叫徐慶春,像是北方荒涼的萬裏晴空下劈劈啪啪響起的一串爆竹。“你這麽賢良的姑娘怎麽就和顧驚雲在一起了呢?”我半開玩笑地問起來。

  “我當時和我寄宿家庭吵架,他們說中國人都是懶蟲、敗類,我一生氣,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出來,沒有地方去,當時他正在追我,我用手機的最後一點電給他打了個電話,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徐慶春歎了一口氣,有種心滿意足的淒涼寫在她臉上,“當時我拖著一大堆行李,在那種黑黑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爾有輛車大開著燈轟隆隆地開過來,我就覺得我要死了,幹脆一下撞死我吧。然後我老公來了,把我接到他的車上,我當時覺得他就是神。”她現在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眼睛裏還是會跳動起來一種熱切、一種心醉神迷。“其實你也覺得我比他好是吧,哈哈,我得告訴他。”她忽然高興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蘇鹿你快來給我開門啊。”有人在我家門口咚咚咚地敲著我的門,我知道是思瑤來了,她的聲音真甜美,像是新鮮的牛奶一樣四處流淌,我跑過去給她開門,她在門口用力踩了踩,留下些白色的殘雪,然後裹著一身涼氣衝進來,“——鹿鹿我餓了,你去給我找點吃的吧。”

  “你進來吧,我給你做炸蘋果吃。”說不上是為什麽,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上學的時候,老師給發下來一大摞嶄新的A4紙,我不敢把它們放到書桌裏,那麽整齊、那麽幹淨的白紙怎麽能放到我亂成一團的書桌裏呢,放到桌麵上又怕被風吹散了,就隻能捏在手裏,直到角上被我捏出一個髒兮兮的指紋。

  “你怎麽和她聊上天了,”思瑤站在油膩膩的廚房中間,碎花的裙子,皮膚白得像是一個剛剛出爐的瓷器,把她放到這麽淩亂汙濁的廚房裏簡直不像話。她的語氣裏是那種不屑的調子,“我就覺得她,像那種社會上的人。”她自信地加重了語氣,然後在廚房的桌台上發現了徐欣送來的那盒飯。

  “天啊!蘇鹿,你哪兒來的這東西,”她順手抄起一雙筷子,吃了塊咖喱雞,表情瞬間變得愉悅了,“下這麽大雪,誰給你送來的?”

  “送你的,留級班有個人閑得沒事兒做要鍛煉身體。”我把沾滿麵粉和奶酪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存心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她卻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是徐欣吧。林夢溪和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她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兒,“他沒機會,想都別想。”

  “是,”我用紙擦了擦手,然後拍拍她的頭,“不喜歡他就別勉強自己。”

  “不過,蘇鹿,”她像是若有所思,從我的左側繞到我的右側來,輕輕的,嫵媚地搖了一下腰肢,“你說,人家這大下雪天的,不遠萬裏跑來給我送飯,我是不是不該這麽鐵石心腸?”

  “然後現在一定在網上發帖,把自己編造成一個悲壯的、淒涼的癡情人,大雪天去給人送飯卻沒等到一句謝謝。”我對著那兩坨飯揚了揚頭,示意思瑤繼續吃下去,“他那種人,不是喜歡你,就是喜歡那種默默忍受著的、飛蛾撲火的過程。他自己覺得自己特了不起、特癡情,每次製造一個經典的浪漫場景,就等著台下的觀眾嘩啦啦地響起掌聲來。”我把越南粉的盒子打開,嘩啦啦地往碗裏倒著紅辣辣的湯,“我剛才隻不過在網上艾特你一下,找你來我家一起玩兒。還真是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能發現,嚇得我都不敢更新微博了。”

  “對了,你有他照片兒沒,”思瑤安靜地繞過來拉著我的手,“徐欣,我就隻是聽他們說過,好像在凱萊是個人物,挺有名的,但我在學校裏還真沒注意過這人。”

  “凱萊的名氣什麽的我估計在語言班留級留多的都有吧,他長得像大猩猩,”我挑了滿滿一筷子的越南粉,忍不住地笑了,“要不要我給你搜大猩猩?”

  “不至於吧,我聽說長得挺好看的呢,和冠希哥有點神似呢,”她忽然來了精神,打開我的電腦,就好像被推薦上了相親節目似的,“有沒有他空間啊?我要看他照片——”

  “大猩猩那種東西怎麽會有照片呢,”我滿嘴塞了泰國的辣醬味兒,“那種東西都是在熱帶雨林裏蕩來蕩去的好不好——”

  “哈哈,你幹嗎不讓我看,和女兒待字閨中的封建家長一樣。”思瑤狼吞虎咽地往嘴裏扒著飯,“我寄宿家庭的媽媽今天加班去了,晚上又沒回來。”她的聲音被飯塞得滿滿的,說話也含混不清了,“其實,我都不太敢來你家吃飯了,因為上次徐慶春說,來你家吃飯要交錢,我害怕她——”

  “哈哈,有叔叔在你還怕什麽。”我大笑著摸了一下她的頭,“炸蘋果,香蕉奶昔,還有冰箱裏的餃子,這些吃的都是我們的。你隨便吃。”

  “鹿鹿你對我真好,”她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了,就像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一樣,“我有時候覺得,你要是個男的的話,我肯定和你在一起。”

  “得了,你還是好好地等你的張伊澤吧。”我從鍋裏把炸得金黃的蘋果拿出來,那種香味勻稱,濃鬱,像是個裹著華美錦緞的貴婦人。“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怎麽就能那麽喜歡他。”手中的盤子因為炸蘋果的重量而微微顫抖著。

  “這哪兒是講他的時候,”思瑤歡喜地用手捏了塊蘋果放到嘴裏,“等一會兒我們睡覺了,躺在床上,我再給你講——”

  敲門聲和著暴雪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我本來以為是顧驚雲從外麵喝酒回來了。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我心裏湧上來了這個句子,從小學課本上看到它就讓我覺得有種莫名的,寂靜的蒼涼。我把盤子放下去開門,門外站的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人,縮著手,輕輕地跺一跺腳,然後疲憊地朝我笑笑,好像他看到我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一樣,外麵紛飛的大雪黏在他的薄襯衣上,金絲邊眼鏡上,把他的表情襯得更加柔軟。很遺憾的是,我和這個隆重登場的人並沒有發生一段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是,以後的日子裏,我們以一種相互保全的姿態榮辱與共,一同迎接了這個世界的轟然而至,泥石俱下,一同歡笑,悲哀,策馬高歌,流離失所,甚至是,相依為命。

  【林家鴻】,2013

  第一次看到蘇鹿的時候,她在給思瑤炸蘋果,滿屋子裏都是溫暖的,往四麵八方溢出來的香氣。我來還顧驚雲的語法書,外麵的雪太大太冷了,風不斷地怒吼著,卷著雪花撲過來,像是發了毒誓要把你埋起來似的。她開了門,屋子裏明亮的燈光朝我毫無保留地漏下來,我看到她一瞬間被光芒點亮的,驚慌失措的神情,黑漆漆的眸子像雪地上的小鹿。

  “進來吧,”她抿抿嘴,輕輕笑了一下,空空蕩蕩的客廳就變得春意盎然,“我剛炸了蘋果,一起來吃點。”她幾步走進廚房去,給我留下個背影,那時她可能是因為初來乍到的緣故吧,連走路都有點小心翼翼,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給這個白蒙蒙的世界抹上一塊鮮亮的顏色,就像靜靜躺在雪地上的一抹猩紅。

  “你也是剛來?”我咬著一塊炸蘋果問她,她那時候的樣子我還記得,鬈鬈的頭發搭在臉的兩邊,眉眼之間有那麽種說不出來的英氣,讓她的輪廓好像是一刀一刀塗抹出來的冰。她垂下眼睛點了點頭,睫毛投下一大片淡青色的陰影,就像是沉睡的湖泊。“怎麽和他們住在一起啊?”我往樓上顧驚雲和徐慶春的睡房揚了揚頭,忍不住地問她。

  顧驚雲和徐慶春是有名的“凱萊狗男女”,在我們這個社區學校名聲很壞,坑蒙拐騙無惡不作,顧驚雲又是個有名的浪蕩公子,每分每秒都能尋到女子相陪,惹得徐慶春神經都繃成了一條鋼絲,隨時準備著破口大罵劍拔弩張,四弦一聲如裂帛。

  “室友和寄宿家庭吵架,把他們惹急了,限我們三天之內卷鋪蓋走人——”她就著水聲洗著鍋,幾乎是興致勃勃地講道,“我當天晚上就把我所有的東西收拾好搬過來了,我也知道這兒亂,但有什麽辦法呢。”她在談到苦難的時候總有一種嘲諷的歡愉語氣,像是一個飽經沙場的老將軍掏出來金光閃閃的徽章。

  “等過一陣兒就不亂了,來,給爺吃一塊炸蘋果。”我看到顧驚雲從廚房柱子的後麵手裏夾著煙走進來,對著蘇鹿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混球兒在聽到別人對他的貶低的時候,總表現得波瀾不驚,他要麽就是已經淡然到了一種境界,要麽就是真的無恥——我想多半是後者。他比平常的人長得高些,卻不見得漂亮到哪兒去。活像野史流言裏聽書遛鳥的地主家長子,神態裏總帶著些奇怪的玩世不恭。

  “是給你吃的嗎,你個變態男。”思瑤調笑似的,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說好今天晚上帶我們出去玩的,你又去哪兒泡妹妹了。”

  “泡什麽妹妹啊,今天我哥們兒過生日,我去陪他喝兩杯。”他放下身子,往盤花的椅子上一靠,歪著頭,眯著眼,吐出一個煙圈兒來,又篤定的朝著蘇鹿笑了笑。“十點半了,外麵都關門了,上哪兒玩去。”

  “才十點半,”蘇鹿甩了甩手上的泡泡,往窗外無邊的黑暗裏看過去,洗潔精的香味混著泡沫,讓人神飛意揚。“十點半算什麽啊,國內才剛剛開始。”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大農村,還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就是嘛,才十點半,鹿鹿她懶得要命,都不帶我去吃火鍋——”思瑤的聲音很柔軟,你不會覺得她在撒嬌,而是會認認真真地相信她說的話。她沒經過什麽風月情事,但是比蘇鹿懂得怎麽去做女人。

  顧驚雲靠在椅子背上,往後仰著閉上眼睛,“好了,小姑奶奶們,就讓我休息一下——”

  “你是怕動一下掉肉,大年三十晚上賣不出去嗎?”還沒等別人笑,蘇鹿自己先笑了,“沒事兒,我先預定了,大過年的總得殺頭年豬。”

  顧驚雲睜開一隻眼睛看著她,嘴角上撇出一點笑,“你這小丫頭,整天的就會損我。”沒等思瑤跑過去嬌滴滴地揉他肩膀,他就把煙掐到旁邊的煙灰缸裏,一縷縷煙霧安詳地升騰起來,好像是煙的魂魄一樣,“好吧,帶你們去西雅圖吃螃蟹。”

  “你也跟著一起來吧。”蘇鹿披了黑色毛絨絨的披肩走出去,到了門口忽然回過頭,朝我笑笑,燈光打下來,她的眼睛裏好像彌漫了十年不遇的大風雪一樣,“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林家鴻。”我看著她,腦子裏想起一道難解的代數題。顧驚雲走在前麵,忽然回轉過頭來,“對了,有件事兒,”他的臉上仍然滿是飽蘸濃墨的笑意,“徐慶春過兩天就要回國了,休一個學期的假。到時候我們家就整天都有人來玩,你們也隨時都能來。”

  “好啊,太好了——”思瑤在雪地裏蹦跳著,拍著手,錦紅色的碎花裙子一搖一搖的,那是種由衷的,投入的歡樂,把黑夜裏的雪地融化成了肅殺的背景。我們擠上顧驚雲的車,他把車轟隆一下發動起來,整個臉都被安然降臨的燈光點亮了。

  “你想吃什麽?”顧驚雲偏過臉去問蘇鹿,眯起眼睛來溫柔的笑,語氣裏是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深情。我看著他朝蘇鹿看過去那一瞬間的表情,我很熟悉那種表情,鬥牛士艾斯卡妙在昏暗的酒吧裏看到卡門,安東尼在渡船上看到埃及豔後,都是這樣的表情,那種迷醉的,山雨欲來的危險,好像是整箱擺放在那裏的炸彈,一個小小的火花輕輕一點就能讓整個世界分崩離析,可是蘇鹿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種危險,把臉朝向窗外,漫不經心地哼著歌,哼著悠然的意大利小調——

  這場悲劇就要開始了。燈光點亮了,前奏響起來了,台下的觀眾坐得黑壓壓的,都屏著呼吸。蘇鹿,我的斑比,你就該上場了,你可得準備好啊。

  【蘇鹿】,2013

  我聽著手機嗡的一聲震動起來了,不用看,一定是徐欣。內容一定是問思瑤吃沒吃飯,睡沒睡覺,今天幹了什麽,明天又要去哪兒。他每天都給我發這麽一個短信,我向來不理他,無聊。

  外麵的雪下得越來越大,幾乎把整個道路都淹沒了,“操,這車走不動了。”顧驚雲在旁邊輕輕地敲著方向盤,“過兩天換一個新的。”

  “明天肯定不用上課了,”思瑤坐在車後麵,聲音一如既往的嬌嫩,“蘇鹿啊,我想去南方中心購物,還有,吃壽司。我記得你最喜歡吃壽司了對不對。”

  “南方中心遠著呢,”我歎了一口氣,“明天下大雪,估計公車又要取消了,就算不取消的話,一個小時來一班,還要轉好幾次,我可受不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我來了這兒,那種在國內深信不疑,引以為傲的歡樂和熱情都像被澆了盆冷水似的,慢慢地熄滅下去了。

  “坐什麽公車嘛。”思瑤輕輕地笑了一下,“留著徐欣幹什麽用的。”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輕輕地打了個哈欠。“別麻煩別人,他又不是你什麽人。”

  “他自己願意那樣嘛,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思瑤輕輕地按動著手機,“話又說回來,其實他對我還真的不錯——”

  “行了,”顧驚雲踩了一腳油門,連看向前麵的路的眼神都是那種帶笑的,深情的,我覺得,古代人說的那種“眼含桃花”就是說他這樣的人。“明天你們要去哪兒,我帶你們去。”

  “×,瞧你丫那怕老婆的德性,就不信你放假還能出得去——”林家鴻在後麵接了一句,大家都笑了,這種笑像窗戶上的霧氣一樣慢慢地蕩漾開,還帶著緩緩升騰的花紋。

  顧驚雲拐出門口的一大片沼澤地,車就被前麵的一輛雷克薩斯猛的攔了一下,雪地裏飛濺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啪啪啪地打到我這邊的車窗上,“×——”他踩住刹車,掛了擋,拍一下方向盤,喇叭和著外麵的雪光,車燈是兩團霧蒙蒙的黃。“思瑤,”徐欣的聲音在大雪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被凍得又幹又硬,“蘇鹿,你快叫思瑤下來我找她有事兒——”他站在駕駛位的前麵拍打著車窗,我第一次發現我的名字可以被人叫得那麽難聽。

  “你幹什麽?”我皺著眉頭打開車門,思瑤不動聲色地站在我身後。外麵的風雪像細小的針一樣前赴後繼地撲在我們臉上,他嬉皮笑臉地端著一捧玫瑰花過來,“瑤瑤,我聽說今天是橙色情人節,今天下午特地去西雅圖買了花送你,我看看——”他回過身去把車的後車廂打開,滿滿當當地堆了一車的玫瑰花,馥鬱的好像雪地裏淌血的屍體。我打了個寒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雪糕車叮鈴鈴搖晃的鈴聲裏,車上的冷凍冰櫃下藏著還年輕嬌嫩的人頭。

  徐欣走過來拍拍思瑤的肩,滿身都是冰箱的味道,好像是一具剛從冷凍櫃裏爬出來的屍體。“橙色情人節是日本東京流傳過來的,”他像背課文那樣背起來,在黑夜裏打了個哆嗦,圍巾上簌簌地掉下來幾片雪花,“一般都會去電影院看兩場電影——”

  “我們要去吃火鍋。”我指了指他身後停著的車,顧驚雲把音響的聲音調大了,許哲佩的歌聲在寒冷的雪地裏稚嫩得發抖,他眯起眼睛來,眼鏡上蓋了一片片的薄霧,愛馬仕的尼羅河香水濃鬱地把雪氣包裹住,說不出來的曖昧,好像是暖氣開得太大的房間。“徐慶春走啦?”他問我。

  “嗯。”我點點頭,外麵的雪變冷了,無休無止的和著音響的聲音刮過來,睫毛就像黏糊糊的蜘蛛網,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白蒙蒙。他走過來,伏在我的耳邊,“和顧驚雲玩的時候小心點。他在我們這兒名聲不好。”

  我本來想說我其實隻是在和思瑤玩,聽了他這種對白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抹了把臉上沒化盡的雨水,打開顧驚雲的車門,回身對著徐欣笑一笑,“想太多了對腦子不好。”我聽見雪融進我的聲音裏,涼意從褲腳漸漸地漫上來。

  思瑤在引擎發動的轟鳴聲裏低著頭,滿眼都是寂靜的歡喜,那種神色讓我心裏一抖。

  我看著她,無奈地笑笑,“思瑤你別管他。說什麽今天是橙色情人節,其實每個月的十四號都是各種情人節,像大姨媽似的每個月一次——”

  林家鴻坐在前麵一直憋著,終於像是漏氣的氣球一樣撲哧笑了起來。“蘇鹿你說得太對了,”他笑嘻嘻地說,“徐哥從來的飛機上開始就一個一個地追女生,前兩天還剛甩了個日本妹子,這回估計是他第一次受挫成這樣,還去西雅圖買了一車玫瑰,這小子真舍得下本兒。”

  “是,”顧驚雲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來,“凱萊這兒可是個亂世,群雄匯集,多好的人都有,多壞的人也有——”林家鴻情緒明顯變嗨了,很不給他麵子地接了一句,“比如你。”

  “去,”顧驚雲在薄薄的雪地上拐了個彎,嬉皮笑臉地接上他的話,“我這是好心給學妹提個醒,你打什麽岔。”

  “我跟你們說,”林家鴻轉過來撐著椅背,故作認真的表情被外麵柔和的路燈點亮了,“顧驚雲可是凱萊大名人,著名的小老婆狂魔,就跟緋聞女孩兒裏麵那個Chuck一樣,專挑小新生下手。”

  “他都有女朋友了還跟著湊什麽熱鬧。”思瑤脆生生地回答道,然後轉過身來握住我的手,“蘇鹿,你說他都這樣了,我是不是有點對不起他——”

  “你可別這麽想,”林家鴻用腳打著音樂的拍子,“想當年多少妹子因為這套電視裏幾年前就演過的劇情上了徐哥的當,就那日本妞,前兩天從日本回來了,徐哥閉門謝客,死活躲在屋裏不見她,那妞急得差點就把整個凱萊翻過來了,我們當時在徐哥家打DOTA,沒辦法了就一起幫徐哥瞞天過海,說他早就回國了,結果有個兄弟憋不住笑場了,那妹子不信,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們足足折騰了五個小時才把老佛爺請出去,你說徐哥也是個人物,就在衣櫃裏一直藏了五個小時,出來變成了一具喪屍,開門就啪地倒下了——”

  “大猩猩就是大猩猩,”我笑著伸了個懶腰,“過兩天給動物園打電話,快送回去。”

  車裏充滿了輕輕的笑聲,思瑤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怎麽啦?”我看著她,她搖搖頭,閉上眼睛,“就是現在忽然覺得特別失落。”她歎了口氣,“我覺得在這邊就認識了你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沒事啊,”我也捏捏她的手,她的手暖洋洋的像是小貓的爪子,“你看凱萊裏麵那些成群結隊的人都來了多少年了,我們還年輕呢,絕對更有發展。”

  “爺我覺得你的性格更吃得開。”她哀傷地看著我,“你以後混得開了可不要拋棄我。”

  “怎麽想到這兒去了,”我笑笑,這孩子總是莫名其妙地憂鬱,可能是看多了郭敬明,“妞兒不拋棄我就好。”我對著她點點頭,許哲佩的歌唱到最後一句,滿車都是稚嫩的傷感。

  “滴滴滴,滴滴滴答滴答滴滴滴,毛毛雨,裝滿一整杯的lemon tea。”

  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裏又出現了那個被黑暗覆蓋的遊樂場,那個遊樂場好像廢棄了好久了,但每個午夜來臨的時候,它一定會重新地旋轉起來,所有的角落都亮起燈,那是你從沒有見過的,極盡絢麗的色彩,那種顏色鮮豔得好像有毒一樣。整個世界都被喧囂的狂歡籠罩起來了,但是你永遠見不到這些狂歡的人群在哪裏,過山車夾著風聲,隆重地慢慢停下來了,汽笛聲嘶力竭地悲哀地長鳴,然後立刻被喧嘩的聲音一波波地蓋過去,沒有回應。這是哪部電影裏的遊樂場呢?我走過叮叮咚咚的旋轉木馬,那顏色真濃鬱,我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它了,但我知道每當我的生活裏發生什麽重大的變故之前,我總會到這個遊樂場裏來。

  摩天輪把世界上所有豔麗的顏色一下噴薄出來,那些光芒揮霍的真過分啊,整個世界簡直都在顫抖了,我沒有停下,一直在往前走過去,前麵就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完了,我的心裏充滿了恐懼,我快要走到鬼屋了,鬼屋前麵有個小醜,穿著斑斕的、綠底的衣服,臉上的妝是誇張的笑,那些顏料都是有毒的,他每次見到我都會用那種奇怪的嗓音向我打招呼,就像是小學時候第二套廣播體操的播音員一樣,金屬的音色回蕩在高高的天空上,我害怕他。

  然後我就看到了徐欣。他穿著那件黑色的、羊絨的風衣,平時那種淺薄的、浮誇的神色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我怎麽能在這裏看到他呢?我想了想,這個地方不是我的遊樂場嗎?“你是怎麽闖進來的?”我的聲音一定是脆生生的,帶著點好奇,但是在夢裏麵我聽不見,好像被扔進了深深的水底,一張嘴隻能吐出一串串的泡泡。“你是從後門進來的嗎?”

  “我來找他。”徐欣抬起手,指著慢慢旋轉的摩天輪,摩天輪的每個廂房都發出耀眼的明黃色光芒來,可是我看到了最頂上那個座位裏麵坐的人,那是顧驚雲。他是怎麽看到我的,還朝我揮著手笑,那個笑容就像一個謎。

  “你們什麽時候認識了?”我終於聽見我的聲音了,嘶啞的顫抖著,還帶著恐懼。是做夢的時候壓住胸腔了嗎?我怎麽會發出這種聲音來呢?徐欣仍然慢慢搖著頭,好像是一部電影的大結局一樣,悲涼地笑一笑,“你都不記得了嗎?”他轉過身去,露出身後長長的一根絲線,穿過心髒,穿透衣服,繃得緊緊的,就像一個木偶,“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早就已經死了。我什麽都知道。”

  有一種巨大的哀傷從胸腔裏無休無止地漫上來,可是我不受控製地張開嘴,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後麵有人拍我的肩,我轉過身去,看見那個綠色的小醜,臉上的妝比什麽時候化得都鮮豔,它的嘴唇真紅啊,紅得就像皮膚割裂了滲出來的血。“歡迎來到鬼屋。”那種廣播體操播音員的音色是冰涼的金屬,天空被整整齊齊地切開。我膽戰心驚地站在原地,該跑到哪兒去呢?我對自己說,不能跑啊,這是我的遊樂場。這時候周遭看不見的人群忽然鼎沸起來了,歡呼聲震耳欲聾,把所有的燈光都殺氣騰騰地吞沒,遠處的地平線上,氣勢磅礴地點燃起了無數煙花。像是燒不盡的夕陽。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思瑤趴在我麵前,我費力地撐起來一點兒,感覺到頭發都濕透了,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像是水裏撈出來的人一樣。“顧驚雲沒法帶我們出去了,”她噘著嘴,“剛才徐慶春還因為這個生氣了,和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去,現在顧驚雲開車去找她,家裏沒人。”

  天空藍得很炫目。我看見外麵一望無際的雪地,有一道光線很柔軟地打下來,顯得又寒冷,又寂靜。這個小鎮很少有這麽美好的時候。“現在幾點了?”我打了個哈欠問她。

  “中午十二點。”她抬手看了看表,“還出去嗎?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哪兒能不出去呢。”我從床上坐起來,甩了甩頭,想把剛才殘留的那點驚心動魄的噩夢甩出去,“等我洗個澡,”思瑤已經坐在我床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本時尚雜誌,“我們搭下一班公車出門。”

  可是等我們走到公車站的時候,空氣就已經變得陰濕冰涼了,還沒化幹淨的雪卷著冬天的荒野涼涼的味道,不由分說地朝我們席卷過來。“快下雨了。”思瑤往灰暗的天空上看一看,我笑一笑,“說不定是下雪呢。我覺得下雪比下雨要好。”

  “也是,下雪就又能停課了——”公車的皮很陳舊,吱吱嘎嘎地在雪地上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到了。”思瑤每次在上公車的時候都要拉過我的手來,上車的幾個台階上全都是淤泥。她挑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你看,”她的手指磕了磕窗戶,灰色的,細密的雪花朝窗戶飄過來。“果然下雪了。”

  滿耳朵裏都充塞著印度腔、中東腔的奇怪英語,這輛公車一直搖搖晃晃地往前開,迎著灰蒙蒙的雪氣,開進昏暗破敗的夢裏去。

  【梁超和江琴】,2015

  我那些王八蛋一樣的朋友,大多活得很歡實。他們剛賣了一批假冒偽劣化妝品,坑了新生幾百美元,誘拐了幾個小學妹,都圍坐在一起,吃著火鍋,喝著酒,吹著牛×。有時候還要用粵語吼幾句老歌,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這時候就算是黑白無常找上門來,最多也就把他們揪起來一人扇幾個耳光,然後恨鐵不成鋼地感歎一句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而我那些短命而終的朋友,大多有種特質。他們這種特質時時刻刻地提醒別人,他們是不尋常的,卓爾不群的,超然獨立的,像是劃過海麵上的一道短暫的焰火。可能是老天對他們充滿了愛憐,並不想看他們在人世間遭到更多的磨礪,挫敗,困苦無依,不想讓歲月把這種奇異的火光慢慢熄滅,最終泯於眾人。

  我在ipads上注冊了一個小號,瀏覽著顧驚雲的人人和微博。他的信息很少,僅有的幾張照片是和高中同學的合影。江琴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她曾經也和我們一起玩兒,我記得因為簡意澄的事情,她和我們分道揚鑣,鬧得很不開心。

  越南粉餐廳裏沒有人。外麵下著雨。這一帶的天氣就是這樣,總是恰到好處地嘲弄著天氣預報。江琴坐到我對麵,把頭發全都捋到後麵去,我看見了她被水摧折過的臉,帶了點刀兵之氣。手槍一別紙扇一搖就是亂世梟雄。我在心裏想到。我要是個姑娘,說不定會愛上她。

  “你是問顧驚雲的事兒?”她拿起菜單,聲音裏灌滿了北方寒冷的風。“還是簡意澄?我知道你記性不好,何必難為自己。”

  “我都問問。”我環視四周,餐館的服務員是個越南人,黑發黑眼,聽不懂一句漢語。“我前些日子聽警察說,顧驚雲死前是跟簡意澄兩個人,都開著車,都在山路上,兩個人要去約架,是嗎?”

  “都有警察管這事兒了,您老人家還操什麽心。”江琴笑了一聲,對著服務員在菜單上點著法式番茄牛肉粉。“簡意澄的罪不都定了嗎?違規駕車致人死亡什麽的,都是英語,我英語不好,聽不懂他們那些專業術語。”

  “不是。”我攪著杯子裏的檸檬水,思考著到底該不該告訴她那件事。那件事就是維持著我一直調查的由頭。“我和美國的警察打過720次交道。他們什麽都不會記下來,隻會順著自己的思路走。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把你當成個精神病小孩兒——”

  “你不是精神病小孩兒?”江琴看著我,好像聽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來,老梁,你跟我說實話,你還記得簡意澄是誰嗎?”

  “記得。”我知道她是在嘲笑我,但也沒辦法。“我記得他和我一起打LOL,他喜歡用伊澤瑞爾和潘森。我記得他讓我陪他一起去comcast修理網絡。路很遠,他根本就不會開車,開自動擋都費勁兒。整個凱萊的人就隻有我知道。”

  耳邊的雨聲越來越喧嘩了。整個小店像是被放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間一樣。江琴偏過頭來,用一種又荒唐又疑惑的眼神看著我,“因為他不會開車,所以出了事兒,這不是很合理嗎?”

  我費力地咽著唾沫,喝了一口檸檬水,慢慢地斟酌著句子。“我先說好,我手頭也沒有任何證據,隻是一種猜想。”對麵的這個人充滿了敵意,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顧驚雲已經死了,簡意澄的案子也結了,我的猜想沒有任何意義,也救不了任何人。但是如果這是真的,那簡意澄就太可憐了——”

  “可憐個屁。”江琴憤憤不平地灌了一口水,“他這人,一輩子就幹了這一件好事兒。給老黑獻一次菊花,讓那麽多人沒掛科,可算為社會做了點貢獻。”

  “琴姐,你先聽我說。”這個稱呼讓江琴愣了愣,好像回到了多年前,豔陽高照,藍天如洗。“警察的調查記錄,簡意澄的口供,結論都是一樣的。兩個人超速行駛,簡意澄在山路上超速,輪胎打滑,把顧驚雲的車撞下了懸崖。但是簡意澄當時開的那輛車是香港人的,改裝過,手動擋。一個開自動擋都像娘們兒的人,根本開不起來那輛車。更別說雨天在山路上開。所以我覺得簡意澄他根本就沒有說實話。”我停下來,看著江琴。“你是不是更覺得我腦子有問題了?”

  江琴低下頭,好像要從包裏摸一根煙,摸到一半又放棄了,“你繼續說。”

  “簡意澄的口供上說,雨天路滑,他想在山路上超車,多踩了一腳油門,結果前輪胎側滑了,車輛滑出去,導致顧驚雲駕駛的車輛翻車,滾下山路——他是這麽說的,我沒記錯。”我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是北方一落十年的大風雪。“我們都是開車的人,琴姐你也應該知道,車在加速的時候最有可能發生的是後輪側滑,輪胎失去抓地力。那條山路是個左轉彎,後輪側滑會立刻撞到旁邊的山,根本不可能波及在路右側行駛的顧驚雲。而前輪側滑,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緊急刹車。車輛的轉向力不足。這樣隨之而來的就是車沿著路的轉彎切線滑出去,或者車輛橫擺路中——琴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簡意澄根本就不懂車輛操作的原理。”

  “所以你認為簡意澄是——”江琴眯起眼睛。

  “是在保護一個我們誰也不知道的人。”我接下她的話。“這聽起來太離譜了,我也沒認為我比警察高明。但所有的警察都會認為,一個已經認罪的凶手,沒有必要再撒謊。尤其是在這種犯罪細節上。這又不能給他減輕什麽罪。這幾天我也到當時的現場看了幾次。我覺得,當時開車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一個經驗相對豐富的司機。我不知道路上出現了什麽東西,讓這個人在那麽危險的情況下緊急刹車,但我推測他當時一定嚇壞了——”

  “梁超你怎麽不去寫小說?”江琴安靜地打斷我。“警察辦案不是靠猜的,既然能定罪,就說明他們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你以為他們是吃幹飯的?更何況你現在對簡意澄可能還沒有我了解。”她冷笑一聲,“像簡意澄那種人,怎麽可能去保護一個人?”

  “我不是想洗白誰,如果簡意澄是被什麽人脅迫呢,如果——”雨水的聲音極為寒冷,讓人心頭一凜。我聽見我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顧驚雲的案子沒幾天,簡意澄就出事兒了。誰都能看出來這兩件事情有關聯。也就是說簡意澄案的這個幕後主使人,說不定也是抓錯了人。”

  “你這就有點兒扯遠了,本來還想誇你有邏輯性。”江琴沉默了一會兒,“黑人犯罪,很大程度上是隨機性。也就是說簡意澄那是壞事兒做絕了,活該。雖然作為同胞,我這麽說是有點過分了。”她歎了口氣,慢慢地說,“如果你非要查下去,我也不會告訴別人。就當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要是忘了什麽事兒,我如果有空你可以來問我。”

  她拆開筷子,衝我眨眨眼睛,番茄麵已經有點涼了。“梁超,要是有一天你寫了小說,別忘了把我放在裏麵。”

  【蘇鹿】,2013

  “蘇鹿,起床了——”隔了太久的年月,我隻記得那麽一句,氣溫那幾天下降得飛快,滿天滿地都是濃重昏沉的霧氣,街道上的路燈也不滅了,在雪地上照出暗淡的光來。我看著思瑤穿好了新買的小馬甲,站在我房間的門口,來提醒我感恩節到了。

  “快點起床啊蘇鹿,”她的聲音裏帶著一如既往的甜美和歡喜,“今天我們一起去波特蘭,聽說那邊免稅,我想給我家伊澤買點禮物呢,你說是範思哲好還是GUCCI——”

  “什麽時候成你家的了,”我從被窩裏鑽出來,沒好氣地逗她,“我看張伊澤就是他們家春三家的。把春三看得比爸爸還親。”春三是張伊澤養的貓,這小子每天喂它大魚大肉的,過得比我們都好。

  “那說明我們家伊澤愛護小動物,我就喜歡有愛心的男人——”她沒羞沒臊地衝到洗手間去了,然後美滋滋地往她春色滿園的臉上塗著一層又一層的philosophy保養霜。

  “蘇鹿你知道嗎?”我慢慢穿著衣服,一邊聽著她清脆的聲音,這聲音就像清晨的寒風似的,把我從困頓中吹得清醒,“YC和她老公居然離婚了,靠,YC那麽好的女人都不要,真是神經不正常。”

  “那有什麽的,”我隨口回答著她,“世界上每秒鍾都有兩三個人去領離婚證,你們幹嗎對這個這麽關注。”說完了我才想起來,三個人去領離婚證是不可能的事情。

  “哎呀不是——”她頂著一臉白花花的麵膜,像個貞子似的猛地坐到我身邊來,“聽說她老公拍戲的時候遇到了小三!”雖然是隔著麵膜,但我能感覺到她義憤填膺的表情,“×,老子這輩子最恨小三,你說怎麽就有那麽多賤女人,不要臉地當人家小三去,我跟你說,就算把人家弄離婚了,那男的也不會娶她——”她認認真真地對著我,語調裏滿是國恨家仇,好像那個當淩瀟肅小三的人是我似的。為了表明我確實沒去當小三,我隻能無奈地附和著她,“是啊,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

  “小姐們,”顧驚雲撞開了我的門,他就永遠都不會輕一點地走進別人的房間裏,還帶著一身清晨薄涼的霧氣,“我今天可能沒法帶你們去波特蘭了——”

  “什麽?”不出意外的,又是思瑤大驚小怪的聲音。“你怎麽又變卦了啊我就知道大事兒上指不著你——”她略帶嬌嗔地把顧驚雲往門外推,但我知道她這個狀態已經算是生氣了,“剛才林夢溪還給我打電話,說她也要跟著我們來,你這下變卦了算怎麽回事兒。”

  林夢溪是凱萊著名的交際花,學校裏流言蜚語傳得蒸蒸日上,小到又有哪個韓國的男生為了她和中國人打了架,大到一個富二代出手送了她一台英菲尼迪——但我知道從男人身上討生活的女人不是她那樣的,每天都堂堂正正地找許多狐朋狗友到家裏來紙醉金迷歌舞升平,喝醉了的就直接躺在她家沙發上地板上睡過去。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到,會成為比她更加聲名顯赫的人——或者說是臭名昭著。

  “我也不想啊,今天我們家那個忽然鬧脾氣了——”他的聲音一瞬間就低下來了,像個沒法帶女兒去遊樂園充滿歉疚的父親一樣,“這樣吧,等過兩天,我帶你們出去玩兒。”

  “老子就奇怪了她怎麽又鬧脾氣了,”思瑤的聲音高了起來,“她是把自己當一大小姐還是女王啊,一天到晚地犯矯情她是閑得沒事兒胃疼了吧。”她一手叉起腰來,一臉嫌棄地指著顧驚雲,“我看她這臭毛病就是被你慣的。”

  顧驚雲很高,非常高,大概快到一米九了,把整個門口嚴嚴地擋住,所以站在思瑤的角度,一點也看不見走廊後麵一臉冷笑點起煙來的徐慶春。

  “怎麽辦?”思瑤一臉沮喪地坐回我的床邊來,“今天又得找徐欣了,我手機沒電,鹿鹿你快幫我打個電話——”她急得快哭了,“都和人家說好了,今天要是去不了,林夢溪肯定罵死我的——”

  我歎了一口氣,摸出電話,“這次算是我求他的。你欠他的人情賬太多了,我怕你到時候不好還。”我這一刻無比痛恨美國18歲以下不能考駕照的製度。沒辦法。

  “就跟他說是我找他的。”思瑤的聲音裏有一種果決。“我覺得你倆都是好人,”就著門外乒乒乓乓的吵架的聲音,思瑤舒展地倒在我床上,把我的床單壓出一個明顯的痕跡來,絲毫不知道門外的戰爭是因她而起,“我和徐欣就算在一起了,也不會像他們倆一樣——”她愉悅地歎了一口氣,臉上都是被寵慣了的,一點也沒經過世事的潔淨。“從小就沒多少人追我,不像你長得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

  電話的鈴聲寧靜地響起來了,一道陽光打在思瑤的臉上,把她的臉照得好像雪地那樣潔白。“顧驚雲我×你全家,你怎麽不跟著你爸一起***啊——”門外是徐慶春聲嘶力竭的,淒厲的叫喊,不知道是誰重重地砸著門,我知道這根本就不是一般小情侶的拌嘴,而是真正慘烈的廝殺,這兩個人選擇了愛情的一種最歇斯底裏的方式,把所有的愛,恨,占有甚至尊嚴,全都從心底血淋淋地掏出來甩在對方臉上,還冒著熱氣。“魔術師,變魔術。”隨著徐欣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從電話那頭響起來,思瑤閉上眼睛,輕輕地哼起一首小調。

  “——好吧,誰讓我喜歡她呢,不過我現在正在波特蘭,可能得今天下午才能回去,實在不行就再載你們一趟,反正,”他歎了口氣,“也就是三個小時的車程。”我在電話這邊無聲地笑了一下,靜悄悄地看著被陽光曬得皺起眉頭的思瑤。誰都得被這個世界潑上亂七八糟的顏色但不該是你,我的小妞,你那麽幹淨那麽美好,徐欣在利用你的愧疚你知不知道。盡管他的段位低到破綻百出,但我怕你玩不過他。

  黃昏降臨的時候,徐欣終於把車停在了我家門口,“徐總你可算來了,”思瑤歡喜地跳上他的車子,“你都不知道林夢溪催了我多少次,”她摸著徐欣真皮的車座,又看了我一眼,“蘇鹿還說我麻煩你。”

  我的身體在夕陽裏僵硬了一下,忍著不去看徐欣的表情。他還在若無其事地開著玩笑。

  “你們先聊著,”思瑤蹦蹦跳跳地開了門,“我還有一個裝衣服的箱子沒拿。”她打開我家的門跑進去,我在寒風凜冽的夕陽裏麵對著徐欣,沒話可講,對他點頭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忽然覺得自己蠢得要命,就也跟著思瑤走進屋裏去。

  “好了好了親愛的,”我看著思瑤從樓梯上麵夾著電話,提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走下來,“我們馬上就到了你別著急——”她發現了我在樓梯口等著,然後可憐巴巴地對我皺著眉頭笑了一下,我就知道電話那邊是林夢溪,這個大小姐估計等不及了正在惡聲惡氣地催她。“我就覺得那些老生,從來就不把我們這些新生當人看。”她每天晚上對我這麽唉聲歎氣,整個枕頭上都是濃鬱的護膚蜜的味道。

  “喲,這是要走了,走哪兒去?”我轉過頭,徐慶春踩著拖鞋,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從廚房裏走出來。“吃個白食也得講究吃幹抹淨吧大小姐,整天來我們家蹭吃的我就不說什麽了,你竟然有臉連碗都不洗。”她的聲音裏夾雜著北方狂暴的風沙,臉上卻是嘲諷的笑容。“蘇鹿我真不知道,你怎麽能和她好那麽長時間的。”

  周圍的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我抬頭看到思瑤的眼睛裏全是眼淚,正在努力地忍著不掉下來,就尷尬地笑一笑打著圓場,“不好意思啊徐姐,我們也是沒注意,我這就去洗——”

  “不用!”徐慶春這兩個字不是說出來的,是像兩把刀一樣戳出來的。“我就不信了,你能永遠跟在她後麵把她像觀音似的供著,還愣著幹什麽?”她朝樓梯上站著的思瑤嚷過去,“趕緊給我過來洗碗!”

  思瑤的倔勁兒一下子上來了,咬咬牙,拉著箱子就往樓下跑過來,徐慶春在樓梯口堵著她,上去狠狠推了她一下,她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就開始號啕大哭起來,我聽著那哭聲心裏一涼,趕快把徐慶春擠開跑過去扶她,“你至於嘛,”我不看徐慶春,狠狠心摔出來幾句話,“她才多小啊你和她動什麽手——”

  “小?小是理由嗎?誰沒小過?我小的時候比她懂事兒一百倍——”徐慶春指著坐在地上像個布娃娃一樣的思瑤,她忽然又爆發了新一輪的號啕大哭,這一輪的哭聲重了點兒,把在臥室裏睡覺的顧驚雲和在外麵等著我們的徐欣都引進來了。“你們幹嗎呢這麽久——”徐欣才進來就感覺到了屋子裏麵劍拔弩張的氛圍,他像個不期而至的闖入者一樣,環視了一圈,尷尬地挺了挺腰杆。

  “老公我讓她洗碗她不洗。”徐慶春指著思瑤,像指著一攤灑在台階上的菜湯一樣,平靜地揚起頭。

  “這點小事兒,”顧驚雲無聲地笑了笑,連我都聽出來那種笑聲不是平時的輕閑,而有了許多小心翼翼的成分——他該是怕死這個女人了吧,害怕她那隨時隨地都會爆發出來的,歇斯底裏的尖叫。“思瑤,她讓你洗碗你就洗去嘛。”

  思瑤淚眼蒙矓地看了看站在門口的徐欣,然後手指輕輕地抓住我的衣角。徐欣肯定是聽到了顧驚雲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然後不知從哪兒躥出來了一股怒火,“我們還有事兒呢,洗什麽碗,我看你長得就像個碗。”

  這句挑釁的話實際上並沒有把顧驚雲激怒,但是徐慶春在一旁看著他,那眼神就好像是推著船的無聲的海浪,去啊,她的眼睛瞟了一下徐欣,顧驚雲就像個被人硬推上台的,還沒有化好妝的老生,可是他已經騎虎難下了。他走到徐欣麵前去,好像還帶著點歉意地笑了一下,然後輕輕鬆鬆地掄起拳頭往他臉上砸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一個人朝人掄拳頭的時候那麽自然,一點殺氣也沒有,好像他在打掃房間,在修理一個家具。徐欣徒勞地把胳膊架在臉前麵抵擋著,這一連串的動作,好像被剪輯慢放了一樣,思瑤在旁邊手足無措地站著,徐慶春靠著柱子抱著臂冷冷地笑,“給人家當條狗幫人打架有意思嗎,人家理你嗎?”

  我抬起眼來迎著徐慶春刀子一樣的眼光看過去,我想不到她是出自什麽心態,總之她這麽一說,就徹徹底底地把我卷進去了,我沒辦法也隻能站在徐欣一邊了,我不忍心看著任何一方勢單力薄還在屢戰屢敗。我看著徐欣,氣喘籲籲地躲在柱子後麵,他不專心,他根本就沒想贏過誰,我知道這是他導演的爛戲可是沒辦法出於禮貌還是要給兩下掌聲。他見我看著他,表演得更加精彩了,從兜裏摸出車鑰匙,扔給思瑤,簡直像老電影裏的革命烈士“把電台運到根據地”那樣的悲壯,“你快給林夢溪打電話叫她來開車——”思瑤茫然地點點頭就往門外跑,這孩子,太容易掉到別人給她挖的坑裏去了。

  “開***的車——”我終於忍不住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跑上去,他的額角一直在流著血,眼鏡被打爛了,一塊碎裂的塑料紮到他眼角裏去,整個臉上,胳膊上全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淤青,“思瑤,馬上給林夢溪打電話來讓她把這貨送到醫院去。”他扯了塊手紙,像個電視劇裏快要犧牲的主角一樣,對著我強顏歡笑,“你們快去玩吧,大過節的去什麽醫院——”我站起身來,低著頭,對著他微笑了一下,“你演夠了沒。”我的聲音不大,但足夠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蘇鹿你到底在說什麽啊——”思瑤站在晚風習習吹來的入口,朝著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夕陽像個打碎的雕彩花瓶一樣,把她天真的眼神割出來一種陌生的顏色,不過這種顏色很快就一閃而過了。

  林小姐把他送到醫院的時候,滿臉都是那種媽媽看到不爭氣的兒子被人收了保護費一樣的心疼,“徐欣你這是圖什麽,”她攙扶著徐欣走在很靠前的位置,把我們都當成空氣一樣,還像侍候太子似的,給他推了一架輪椅過來,不由分說地把他按下去,“進了急診室就要裝得嚇人一點,要不然人家不理你。”

  思瑤也不說話,我們並成一排在醫院長長的走廊裏前進,醫生接過輪椅把徐欣送到急診室去,還問我們要不要報警。“不要了吧,”我們三個異口同聲地說,然後互相各懷鬼胎地看了看。

  實際上我一直很喜歡醫院,四周都是那種安詳的,沒有生命的白色,美國的醫院還有一種很清冽的味道,好像剛摘下來的桃子,耳朵裏總能充斥著一種很細的,滴滴的聲音,有韻律地跳動著,有時候隨著長久的“滴——”的一聲,隨著這種聲音,陷入了無限的,永恒的寂靜。這是心電圖歸於一條直線,是死亡。

  我從小就常常發燒,其實我還挺喜歡那種打點滴的感覺,空氣裏有種東西會讓你覺得很幹淨,冰涼的液體流到你的血管裏,時不時地就會有一陣麻酥酥的刺痛,天和地都靜止了,隻剩下點滴瓶有韻律的聲音。更重要的是,你可以順理成章地什麽都不用去做,奢侈地想一些事情。而且無論你說什麽,都有人認認真真地聽你講。“蘇鹿你應該學醫科,”有一次外婆開玩笑地給我講,“人都說久病成醫嘛。”但是我覺得,一件事情做的時間太長就會麻木了,我猜對痛苦和死亡變得麻木,是件挺可怕的事情。

  我們隨著護士走進去,林夢溪把我們擋在門口,“不用你們進去了,我一個人就夠了。”我們隔著飄動的窗簾,隻能看到他們三個人的腳,護士把徐欣扶到了床上,思瑤忽然張開嘴和我說話,好像一個靈魂出竅很久的人猛然地回歸了,大腦就像個彈跳床,被重重地壓出痕跡來。“蘇鹿你為什麽這麽排斥徐欣呢?我們是不是應該,應該對他好一點兒——”

  “你不是不喜歡他嗎?”我雙眼無神地盯著她,有什麽東西在往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滑過去。“可別因為愧疚就想要跟他在一起,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你怎麽這麽幼稚啊,”她的聲音仍然是甜甜的,還跺了一下腳,“我知道這不是一回事兒,但是徐欣人那麽好,現在都躺到醫院裏來了,你怎麽就不能讓我給他個機會——”

  “你真的想給他機會?”我靠在牆壁上,深吸一口氣看著思瑤,“他喜歡你是他自己的事兒,你要知道這和你沒關係,否則總有一天他會恨你。”

  “蘇鹿你怎麽能這麽冷酷無情啊——”思瑤不管不顧地朝著我大喊了起來,聲音大了點把林夢溪引了出來,我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看著她笑起來,“對,我冷酷無情,我還無情無義無理取鬧呢。思瑤,你想給他機會也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你得記得這不是在演還珠格格——”

  林夢溪輕盈地掀開布簾,像一個真正的交際花那樣,拍了拍我的肩膀,用一種飽經滄桑的,若無其事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覺得徐欣在演戲。我也承認他追瑤瑤追得是過了點,誇張了點,但是誰年輕的時候沒幹過幾回傻事兒啊。無論他做的是蠢事也好,你覺得很荒誕也好,他能為瑤瑤做出來這些,證明他愛她。”她想要點一支煙,從兜裏摸出了打火機,張望了兩圈又放下了,“丫頭你記住,”她微笑著看著我,“在這邊,沒人能平白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因為生活太艱難,以後你就懂了。”

  四周彌漫上來一種塵埃落定的悲涼。林夢溪又聳聳肩,笑了笑,往思瑤那邊轉過去,那種笑裏麵帶了與生俱來的,桃花一樣的嬌嫩,“瑤瑤,我知道你心善。當然我也不是說你一定要和徐欣在一起,就是,其實我這兄弟挺可憐的,追你追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昨天一夜沒睡,今天又一天沒睡,從波特蘭開過來開過去,前兩天下雪又非要給你送飯,發了低燒又被打,雖然我知道我也沒什麽麵子,但是,看在上帝的麵子上,你能不能,稍微對他不那麽冷淡一點?”她說話的時候帶點乞求,那種渾然天成的嬌媚讓所有人都沒法拒。思瑤木然地點了點頭,她又神采飛揚地拉起她的手背,輕輕拍了拍“你也是,”她笑著看著她,“看來我這兄弟還是真的挺招小姑娘喜歡。自己想做什麽就去做,但發生了這種事兒的時候,怎麽也不站在好朋友一邊,還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思瑤咬著嘴唇不說話,我看著林夢溪笑了,兩邊都不得罪,這女人,典型的天秤座。她踩著高跟鞋,腰肢微微地扭起來,帶一點嫵媚,“我正好帶了外賣過來,放在車裏了,我這就去拿,一會兒你給徐欣送進去——”她春色滿園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了,思瑤忽然在我麵前靠著牆,整個的絕望地蹲了下去,臉埋在胳膊裏,肩膀抽動著。

  “——”我驚慌失措地上去攙扶她,她一直是個無憂無慮的姑娘,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這樣,她抬起頭,幾縷發絲黏在嘴唇上,滿臉是淚,“蘇鹿,我現在真的想給徐欣一個機會,你能不能給我一點動力,就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蘇鹿——”

  我束手無策,蹲下身來拍著她的背,無可奈何地對她開著玩笑,“怎麽啦?你今天怎麽這麽多愁善感。”

  這孩子,她是真的被嚇到了,頭發亂了,眼裏含著淚花,聲音像個小貓似的顫抖,“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承認我不懂事,我沒有社會經驗,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別人打架,蘇鹿我害怕——”她轉過身來抱著我,我也手足無措地抱緊她,“不怕,乖,摸摸毛嚇不著——”

  “我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可是蘇鹿你不知道,我敢發誓你從來就沒喜歡過別人,你知道你怎麽努力他都看不到,好像你在月球上,拚命地手舞足蹈也發不出聲音來,你知道那有多絕望嗎?我今天覺得,如果換了我是徐欣的話,把我全部的東西都拿出來換了你一句別再演戲了,我會想死的。”

  她筋疲力竭地倒在我肩上,微微閉著眼睛,“我知道感情這種東西沒有天道酬勤的,可是你就祝福我幾句,就當為我創造一個奇跡可以嗎?我累了,我堅持不下來了,我在寄宿家庭裏每天連泡麵都吃不上還要忍著房東罵我,每天就等著張伊澤在QQ上給我回話,可是他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蘇鹿你如果用心去了解徐欣你可能會發現他人挺好的呢——”思瑤一個勁兒地抓著我的手,把我的手背抓得生疼。“就當我求求你,好好的,用心地去讀一個人,別把別人說的話放在心上,如果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全天下的情侶都得分手。”我能感覺到淚水不斷地滴在我的肩膀上,“蘇鹿,我願意去那樣讀一個人。現在就是老天給我的機會,能不能就讓我去試試看——”

  “好了。”我揉了揉她的頭發,閉上眼睛,她16歲,剛從家門出來就進了個荒涼陰鬱的村莊,同學都是紅毛綠毛的鬼子。中國人也都是20多歲,互相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她跟著我受了不少煎熬,感恩節也沒有去成波特蘭,我知道她在心裏有某種東西和徐欣的契合——在孤獨的時候能發了狂地對一個人癡迷,狂熱到連尊嚴都拋到腦後去,我也能料到,她這種一點也不經世事的幹淨保持不了多久了,那個張伊澤,漂亮,空洞,根本就不是個好東西,可是我一點也幫不了她,很快,不出三個月,她就會被這個世界狠狠地打垮,然後和這個小鎮一樣變得晦暗陰沉——她現在以為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但是很快她就會知道這是來自世界的惡意。但是從徐欣演這出戲開始,我知道思瑤已經做出了她的選擇。我如果再阻攔她,她甚至會把她自己當成坐在陽台上唱歌的該死的朱麗葉。

  我深吸一口氣,拚盡全力地笑了,“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你證明一下人間處處有真情嗎?好吧,我聽你的。”

  然後我看見林夢溪10厘米高的坡跟鞋,和她一雙長長的腿,她帶著冬天夜晚清冽的寒氣,笑盈盈地站到我麵前來,“這麽快就又上演姐妹情深了,你們這些小孩子。”她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粥盒遞給我,“快去吧。”又伸手拍拍我的肩,像個教練對上場隊員的加油似的。

  ***的,真俗氣,我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麵對著徐欣躺在病床上那張臉,閉著眼睛應該是睡著了。思瑤滿臉憂愁地站在床邊,我隨便地挑了個旁邊的凳子坐了下來,挺直了腰板,死死地攥著手上那個塑料袋——我知道後麵的林夢溪正在滿懷希望地看著我。這些姑娘們。

  “你是睡覺呢還是在幹嗎——”一見到徐欣,我的聲音就不可救藥地拖起了長腔,“瑤瑤給你帶粥來了,吃不吃。”

  “不吃。”他還是閉著眼睛,做出一副光榮負傷的樣子,“你去還給夢溪吧。”

  我二話不說提起粥來往外走,躺在床上的老佛爺又氣若遊絲地開了口:“回來。”

  我這回是真的火了,把粥盒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熱騰騰的粥湯灑了半碗出來,潑得到處都是,好像是蔬菜味的,有種清苦的香氣。“你真是賤——”這句話憋到嘴邊咽了下去,讓人想打一個不舒服的嗝。

  “對,我就是賤。”他睜開一隻眼睛看著我,竟然笑了,“我根本就不求什麽回報,我也知道你看著我就難受,我就是喜歡這麽犯賤,你們也不用想太多。我是說,喜歡思瑤是我自己的事兒,我不求什麽回報。”

  “我根本就沒想管你——”我咬牙切齒地轉過身去,這個時候晚風卻忽然間吹過來了,我猜它在深夜裏一定是狂暴的吧,但它被一層層的圍欄隔住了,磨去了身上的戾氣,隻是柔弱無骨地一下一下敲打著窗玻璃,“蘇鹿,”徐欣伸出一隻手來,輕輕地拉住我的胳膊,“你能不能,就陪我說一會兒話?”

  老天啊,怎麽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用這麽讓我沒法拒絕的哀求語氣對我說話?難道你們看出來了在這種寧靜的氛圍裏我根本就沒法聲色俱厲?難道你們都看出來了我實際上有多麽的——多麽的外強中幹?我回過頭去,躲開他的手坐下來,蹺起腿,抱著臂,“你想說什麽?”

  “都到這步了,我也不想再解釋什麽了。蘇鹿,我也知道你看不上我。你覺得我對思瑤不真心。”他的眼睛盯著思瑤,看起來像個快死去的人在交代後事。“思瑤,蘇鹿說的是對的。我承認,我愛你是因為我需要你,我就是想坐在觀眾席上為你喝彩而已,哪怕我周圍是空蕩蕩的,所有人都走光了。瑤瑤你記住,這場戲無論演的是什麽,我都需要看下去,因為你身上有一種——”他對著思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種笑給他瘦削蒼白的臉添上了一種稚氣和天真,“一種光芒,是我們這些在這裏待的時間長了的人再也不會有的光芒。”

  厚重的空氣從窗外滲進來,混合著黑夜,消毒水和淡淡獼猴桃的氣味,太昏暗了,我坐在破舊的椅子上,隻是坐在那裏,我得說點什麽,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胸腔裏隻剩下一層薄膜了,它就要碎裂了。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我的大腦忽然卡到那個光芒絢麗的遊樂場裏,好像是小的時候夜晚的電視台,全世界都靜止了,隻剩下一個孤獨的,色彩鮮豔的圓盤,無論你調到哪個台它都在那裏,永無休止地發出嘶啞的回聲。

  “可能幾個月以後,我們就和陌生人沒什麽區別了,你也會和別人一起,把我當個笑話講。”他的口音是屬於沿海城市的,帶著腥鹹的味道,像是清晨泛著灰藍泡沫的海浪,“但你千萬別讓他們熄滅了你這種光,我是說,很多人想要看著你摔倒,想要把你往他們認為正確的方向上改變,或者,像林夢溪,會語重心長地教導你。但你別理他們,別理他們就行。”他又衝思瑤稚氣而認真地笑了一下,然後拿起床頭櫃上那碗粥。

  我舔了舔嘴唇,發現整個嘴唇都幹裂了。這台詞聽起來感人至深,我能感覺到思瑤拉著我的手在顫抖。她在病房的一片寧靜中輕輕地開口,“我想把你當一個真正的好知己,最好的朋友。你同意嗎?”

  “呃,這個,”他聳了聳肩,仔細地想一想,“如果換個人的話,我可能會的,但是我對你的定位,從來就不是這個。我不能騙自己。”

  他垂下眼簾去,輕輕吹了一下碗裏的粥,那碗粥竟因為這個動作有了些柔情似水的味道。思瑤就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朝我看過來,眼神好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她在等我發話,等我像戲文裏的封建家長一樣把她許配給這個窮秀才。然後這出戲就能鳴鑼收場,秀才高中狀元,小姐得封誥命,人的一生就像繡在紅錦被上的牡丹鴛鴦一樣,皆大歡喜,花好月圓——

  蔬菜粥清香的味道往四麵八方蔓延開來,好吧,我咬牙切齒地,甚至是惡狠狠地想,徐欣我知道你剛才是放下了最後一點尊嚴奮力一搏,但是你成功了,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忍心看任何人永遠孤零零地頂著眾人的嘲笑來喝彩,天道不一定永遠酬勤的,但你知道我多麽憎恨那種高高在上的,該死的命運嗎?既然你導演的這出戲已經把我們所有的人全都卷進去了,既然我已經答應了思瑤要給她看看真正的善意,徐欣,看好了,我今天就讓你相信你能創造奇跡,就當作是給你的一個措手不及的驚喜。就算以後你們會恨我入骨,就算我們要一起迎接即將到來的灰飛煙滅——

  “瑤瑤,我答應你。”我對著思瑤點點頭,聲音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了種疲憊的塵埃落定。

  “你說什麽?”徐欣放下手裏的粥,驚詫地坐起來,臉上的表情在巨大的震驚下變成一種膽怯。

  “我說,”我臉色平淡地對望進他的眼睛去,“如果瑤瑤願意的話,我就不再插手你們的事兒了。”

  “我願意給你個機會,試試看。”思瑤忙不迭地點點頭,不再掩飾自己像小鳥一樣的雀躍。

  歡呼聲就是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來的,林夢溪推開門,走進病房裏來。思瑤驚喜得和她擊掌,她認認真真地看著徐欣,“我的好姐妹就托付給你了,你得好好對她。”天啊,真誇張,這又不是結婚。然後一個紅頭發的美國護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安靜點,”她責怪地說,“我還以為你們這兒發生了地震。”

  在一片愉悅的氣氛裏,我坐在那兒看著思瑤給徐欣剝著橘子。那時候是我忘記了,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死在與薛平貴重逢的十八天之後。元稹寫了一本小說將年少的戀人稱為妖孽,這故事被世人上百年的善意所粉飾,這才有了《西廂記》。莊重與滑稽,歡喜和悲哀,都隱藏在散場之前悠然的鑼鼓和蕩氣回腸的念白之後,無人在聽。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梁超】,2015

  曾經有那麽一次,我見到那個在學校的人嘴裏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徐欣了,那天我們打LOL打到五點,天都蒙蒙亮了,徐欣帶著一身酒氣,提著一個蘋果電腦的包走進來,我們在他的眼裏都好像空氣一樣,於是我知道,他是來找蘇鹿。

  讓我驚訝的是,蘇鹿這小丫頭好像永遠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力量,她和徐欣坐在一起,就像兩個最普通的好朋友一樣,互相交流著三國殺的心得,甚至還約好了周末一起去吃火鍋。

  “他就是徐欣啊,”等那個人走了出去,我嘿嘿一笑,這種笑總被蘇鹿罵成猥瑣大叔,“真沒看出來。”

  “沒看出來什麽啊,”蘇鹿的聲音在蒼白的黎明裏顯得疲憊而凜冽,“沒看出來他是個人渣?”

  “這人渣不是和你聊得挺好的嗎?”我在電腦上飛快地操控著末日使者。

  “你別管他。”她不知從哪兒抓了一個大蘋果,清脆地咬下去,“他每次喝多了都這樣,不管我在哪兒都要給我打電話來找我敘舊。”就著蘋果甜美的汁液,她打了個疲倦的哈欠,“你放心吧,明天他醒了,就把什麽都忘了。”

  “我看這人,也不像你們說的那樣,挺正常的一個人。”末日使者閃現空了個大,然後被對方的英雄圍了起來,送出了本局比賽的第十六個人頭。旁邊坐著的簡意澄哈哈地笑了,“超哥你怎麽打得比我還坑——”

  “哪有人渣把人渣兩個字寫在臉上的——”蘇鹿吃蘋果的時候看起來特別甜,總讓別人也忍不住想去拿一個,“超哥我告訴你,你就是同情心泛濫。真正的人渣都是不動聲色的,等你和他們混一段時間你就知道了——”她整個嘴被蘋果塞得鼓鼓囊囊的,說不出話來